第七三二章 中冲(下)-《赘婿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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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小苍河大战后,他的死讯传来,我心中再难安宁,有时候又想起与他在小苍河的论辩,我……终究不肯相信他死了,于是一路北上。我在吐蕃见到了他的妻子,然而对于宁毅……却始终不曾见过。”

    她低下了头,昏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可想而知,恐怕是酸楚而复杂的,只是这么久过去了,随后语气上倒也听不出来什么:“她们对内说立恒未死,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真假,我也不知道,离了吐蕃之后,她们担心我的安危,安排了人手随行保护,呵,其实……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疑兵之计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心魔宁毅的几位妻妾,听说有一两人,手段很强硬。”

    “檀儿姑娘……”师师复杂地笑了笑:“或许确实是很厉害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过得片刻,道:“我心绪难平,再难回到大理,装模作样地念经了,于是一路北上,途中所见中原的情形,比之当初又更为艰难了。陆大人,宁立恒他当初能以黑旗硬抗天下,即便杀皇帝、背骂名也不为所动,我一介女流,能够做些什么呢?你说我是否利用你,陆大人,这一路上来……我利用了所有人。”

    师师最后那句,说得极为艰难,陆安民不知如何接下,好在她随后就又开口了。

    “即便是在这等情况下,热血之人,终究还是有,我这一路,求人放粮,求人行善,求人帮忙,细想下来,什么都没有付出过。然而在这等世道,想要做好事,是要吃大亏的,陆大人你做了好事,或许不是因为我,但这大亏,确实是摆在眼前,我一路之上,利用的何止是陆大人一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又能如何呢?陆大人,我求的不是这天下一夕之间就变得好了,我也做不到,我前几日求了陆大人,也不是想着陆大人出手,就能救下泽州,或者救下将死的那些流民。但陆大人你既然是这等身份,心中多一份恻隐,或许就能随手救下几个人、几家人……这几日来,陆大人奔走来回,说无能为力,可实际上,这些时日里,陆大人按下了数十案子,这救下的数十人,终究也就是数十家庭,数百人侥幸避开了大难。”

    师师望着陆安民,脸上笑了笑:“这等乱世,他们往后或许还会遭逢不幸,然而我等,自然也只能这样一个个的去救人,莫非这样,就不算是仁善么?”

    看着那笑容,陆安民竟愣了一愣。片刻,师师才望向前方,不再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这一路,说是救人,终究是拿着别人的善心、别人的力量去的。有时候有了好结果,也有的时候,善心人就遭逢了厄运,濮阳水患过后,我还心中得意,想着自己终于能做些事情,后来……有人被我说动去救人,最终,全家都被女真人杀了,陆大人,这罪孽到底是落在我的身上,还是谁的身上呢?我不曾亲自拿刀上阵杀人,却让别人去,我不曾自己救人,却煽动陆大人你去,我还装模作样的给你磕头,其实磕头算什么,陆大人,我那时也只是想……多利用你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昏暗之中,师师披着斗篷的身影犹如剪影,陆安民侧着头看她,过了许久,终于还是哈哈笑起来:“所以,知道我上了城墙,你终究担心我跳下去……”

    师师要说话,陆安民挥了挥手:“算了,你现在是撇清还是承认,都没关系了,如今这城中的局势,你背后的黑旗……到底会不会动手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他们只是保护我,不跟我说其它……”师师摇头道。

    “也是了。”陆安民点头,“但有些事情,你们或许知道,或许不知道。这次的事,波及的远不止泽州一处,它是个大局,最重要的是,参与的还远不止虎王一系……”

    夜晚的风声安谧,城墙之上昏暗的火光在风里摇曳,倒也看不清什么东西,城池之中灯火延伸、熄灭,明明暗暗的交织出一幕人群聚集声息的光景。陆安民在城头上说了许多事情,师师只是静静地听,待到夜已深了,陆安民停下来,她才面对陆安民,无比沉重地一揖,这不是女子的礼节,在此时却像是有着特殊的涵义。

    “陆大人,你这样,或许会……”师师斟酌着词句,陆安民挥手打断了她。

    “师师姑娘,不要说这些话了。我若因此而死,你多少会不安,但你只能这样做,这就是事实。说起来,你这样两难,我才觉得你是个好人,可也因为你是个好人,我反倒希望,你不要两难最好。若你真只是利用别人,反而会比较幸福。”

    “陆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陆安民摇头:“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,孙琪来了,泽州会乱,黑旗来了,泽州也会乱。话说得再漂亮,泽州人,终究是要没有家了,可是……师师姑娘,就像我一开始说的,世上不止有你一个好心人。你或许只为泽州的几条人命着想,救下几人是几人,我却是真正希望,泽州不会乱了……既然这样希望,其实终究有些事情,可以去做……”

    他在这番说话之中,想通了什么,不久之后,两人才自城墙上离开。只一个人时,陆安民冷静下来细想,才意识到一些事情,自从大堂外被扇了耳光之后,孙琪不可能不派人盯着自己,而自己方才却能与师师姑娘在城墙上交谈那样久的时间……这黑旗,对虎王权力系统的渗入,又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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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同样的夜色里,不知道有多少人,在黑暗中诡秘地在行动。夏日的风吹了半夜,第二天早上,是个阴天,处斩王狮童的日子便在明日了。大清早的,城内二松胡同一处破院前方,两个人正在路边的门槛上蹲坐着吃面,这两人一位是大概四十岁的中年汉子,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算得上是泽州本地人了,中年汉子样貌敦厚,坐着的样子稍微稳重些,他叫展五,是远远近近还算有些名头的木匠,靠接街坊的木匠活过日子,口碑也不错。至于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样貌则有些难看,尖嘴猴腮的一身流气。他名叫方承业,名字虽然端正,他年少时却是让附近街坊头疼的混世魔王,后来随父母远迁,遭了山匪,父母过世了,于是早几年又回到泽州。

    早年的混世魔王如今也是混混,他孤身一身,在附近打架斗殴乃至收保护费无所不为,但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江湖气,在附近这片,方承业倒也不至于让人天怒人怨,甚至若有些外乡人砸场子的事情,大家还都会找他出头。

    他每日里打流,今日大概是见到展五叔家中吃面,过来蹭面。此时端了大碗在门边吃,分外没有形象,展五蹲在门槛边,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说话。

    这是泽州数万人中每日里最为常见的情形,然而双方说着的,却可能是最不能被人听到的对白。

    “……昨夜的消息,我已通知了行动的兄弟,以保万无一失。至于突然来的联络人,你也不要不耐烦,这次来的那位,代号是‘黑剑’……”

    “咕……”方承业的面条差点呛到鼻孔里,“……唔……素么……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能是那一位,你要去见,便准备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交谈中流出的讯息令得方承业格外失态,过得好久他才恢复过来,他按捺住情绪,一路回到家中,在破旧的房间里打转——他这等江湖混混,多半身无长物,家徒四壁,他想要找些好东西出来,此时却也抓耳挠腮地无从寻找。过了好久,才从房间的墙砖下弄出一个小包裹,里面包着的,竟是一块腊肉,其中以肥肉居多。

    他在附近打流,自然也有些混混常常来往,一般来说腊肉要挂在厨房熏着吹风比较易保存,但大家都过得不好,若是挂出来,估计这块肉早就没了。好在他埋下去的日子也不久,腊肉看来成色还不错。

    鬼鬼祟祟地将腊肉换了个包裹,方承业将它揣在怀里,中午草草吃了些东西,边出门去与展五汇合,打的是有人找展五做事情的名头。两人一路前行,展五询问起来,你这一上午,准备了什么。方承业将腊肉拿出来给他看了。

    “呃……”展五一脸复杂,“这肉看来不错,够肥了,不过,就拿这个去,是不是有点太……太奇怪了?”

    “不拿这个,我还有什么?家中被那群人来来去去,有什么好东西,早被糟蹋了。我就剩这点……原本是想留到过年分你一些的。”方承业一脸流氓相,说完这些面色却微微肃容起来,“若来的真是那位,我……其实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,就像展五叔你说的,只是个礼数。但这么两年……老师若是不在了……对师娘的礼数,这就是我的孝心……”

    他在展五面前,极少提及老师二字,但每次提起来,便极为恭敬,这可能是他极少数的恭敬的时候,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。展五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咱们做好了事情,见了也就足够高兴了,带不带东西,不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,事情当然要做好……不过,礼数也重要……”方承业又前后不一地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两人一路前行,到得城中一处平平无奇的院落旁,敲了门,有人过来开了,又对了暗语,他们穿过外头院子,进到里面的房间。推开门,房间里有三个人,一男一女正在桌边说话,更里面一点是个正在看书的男人,见来了人,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方承业却陡然间懵了,定在了那儿。展五进门之后,如常说话,他看见桌边那为首的穿着黑衣目光明澈的女子,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,心中也是激动,但扭头看方承业时,只见这平素尖嘴猴腮一身流气的混子此时竟已流气全无,他红了眼眶,神情肃穆得就像是要去决死搏杀。

    “老师……”年轻人说了一句,便跪下去。里面的书生却已经过来了,扶住了他。

    “展五兄,还有方猴子,你这是干什么,以前可是天地都不跪的,不要矫情。”

    书生对展五打了个招呼,展五怔怔的,随后竟也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黑旗军礼——他在竹记身份特殊,一开始未曾见过那位传说中的东家,后来积功往上升,也一直未曾与宁毅照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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