愤怒之器-《人性的因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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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不回。”

    “跟你这么说吧,‘红头’,你把那些新衣服穿上,就当是给我个面子,去一下。见了鬼的,我已经不能不去了,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。就去吃顿饭害不了你。”

    “红头特德”有些怀疑地看着长官,不过后者的表情依然严肃,神态也很诚恳:他是猜不到这个荷兰人的肚子里已经乐开了花。

    “这帮人到底干吗要请我啊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大概是觉得跟你相处非常愉快吧,我猜。”

    “会有酒吗?”

    “不会,不过七点先去我那儿吧,我们先小酌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行,那就这样。”“红头特德”绷着脸说道。

    长官喜不自胜地搓着自己一双胖手,他知道这场聚会一定妙趣横生。可是到了周四七点钟,红头特德已经烂醉如泥,让格莱特先生只能一个人去赴约了。他没有向教士和他的妹妹隐瞒另一位客人的状况,琼斯先生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恐怕这都没有用,玛莎,这个人无药可救了。”

    琼斯小姐沉默了片刻,接着长官看到她长长细细的鼻子边上滚下两颗热泪。她咬着嘴唇说:

    “没有人是无可救药的。每个人心里都有良善。我每晚都会为他祈祷。怀疑上帝的力量是邪恶的。”

    或许琼斯小姐的这句话并没有说错,但天意有时候会用一种让人哑然失笑的方式成为现实。“红头特德”酒瘾比以往更严重了,惹出的麻烦事连格莱特先生都失去了耐心。他心里已经决定,不能再把这个家伙留在岛上,等下一班船到了巴鲁,就把他遣送走。这时候有个人离奇地死了。长官还了解到,他刚去过的那个岛上最近死了好几个人。他派一个中国人——也是群岛的官方医生——去查看一番,很快收到回报,说那些人皆死于霍乱。巴鲁岛上也发现了两个霍乱病人,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,那就是群岛上爆发了瘟疫。

    长官不再压抑天性,破口大骂,用荷兰语骂,用英语骂,还用马来语骂;然后他喝了一瓶啤酒,抽了一根雪茄;开始盘算。他知道中国医生是不顶用的,这个从爪哇来的家伙胆小怕事,当地人不会听他的安排。长官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,很明白接下去要做什么,但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,虽然他不喜欢琼斯先生,但此时还是很感激他就在岛上,于是立刻派人去请。他和他妹妹一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吧,琼斯先生。”他省了寒暄直接说道。

    “知道,我一直在等你传话给我。这也是为什么我妹妹跟我一起来了。我们全力以赴,供你调遣,不用我跟你说,我妹妹和男人一样能干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她能来帮忙我非常高兴。”

    他们没有浪费时间,直接开始讨论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。先是建一些木屋作为治疗点和隔离区。群岛上不同村庄的居民都要强制施行防范措施。有不少被感染的村庄和健康的村庄从同一个井里汲水,这个难题要分具体情况加以解决。有必要派专人去发布指令,并确保岛民遵照指令办事。对于任何疏忽都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惩治。此时的情形中最难以解决的是当地人不会听当地人发号施令,当地的警察自己就对这些政策没有全心信服,当然百姓也不会理睬他们。巴鲁人口最多,也最需要好医生,所以琼斯先生最好还是留在巴鲁,而官方事务又让格莱特先生必须和总部保持联络,所以他也不可能亲自跑遍其他各岛。那就只剩琼斯小姐了,但偏远的一些小岛上民风狂野、凶恶,长官自己跟他们打交道都出过不少乱子,让琼斯小姐只身涉险有些说不过去。

    “我不怕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这我也看得出来,可要是你被割了脖子我就麻烦了,另外,我们人手本来就紧张,你能出力很重要,我不想冒这个险。”

    “那让威尔逊先生跟我一起去吧,他对当地人比谁都了解,而且会说他们的土话。”

    “‘红头特德’?”长官瞪着她。“他刚发过两次震颤性谵妄,还没恢复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她答道。

    “你这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,琼斯小姐。”

    虽然情势如此严峻,格莱特先生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。他扫了琼斯小姐一眼,目光犀利,但琼斯小姐不动声色地看着长官。

    “让一个男人承担责任,会让他展现出本色来,我觉得这次的事情会真正让他成长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这是否明智呢,一连几天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人?”教士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相信上帝的安排。”她严肃地答道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他能派上用场?”长官问。“他什么样子你也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完全相信他会有用的。”然后她脸红了一下。“说到底,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有自制力的人。”

    长官咬了咬嘴唇。

    “那我先把他喊来吧。”

    他跟警长交代了一下,没过几分钟“红头特德”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。他看上去状态很糟,很明显最近的发作让他有些抵受不住,整个人的精神垮了。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,胡子应该有一个礼拜没有剃。一个人能看上去如此不体面也着实不易。

    “是这样,‘红头’,”长官说,“跟这回的霍乱有关。我们必须对当地人采取一些预防措施,需要你的帮忙。”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要帮你们?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原因,只当是做慈善。”

    “一点也没说动我,长官。我不是个慈善家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这样,没别的事了,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正当“红头特德”转头朝门口走去时,琼斯小姐拦住了他。

    “威尔逊先生,这是我提的建议。你看,他们想让我去拉波波和撒昆其[21],那里的岛民太奇怪了,我不太敢一个人去,我想如果你也一起来的话,我能安全一点。”

    他看了琼斯小姐一点,神情鄙视之极。

    “要是他们想割你喉咙,你觉得我会在乎吗?”

    琼斯小姐看着他,满眼的泪水。她哭了起来。“红头特德”只是站在那里,不解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的确没什么理由会在乎。”她又镇定下来,抹干了眼泪。“我在犯傻了,没事的,我自己一个人去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女人去拉波波真是蠢到家了。”

    她朝他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“大概是吧,但是你看,这是我的工作,没有办法的事情。刚才提出那个想法如果冒犯了你,我向你道歉。你一定别放在心上。的确,要你冒这样的险,也不太公平。”

    “红头特德”立在原地停了很久,看着琼斯小姐,两只脚动来动去,那张充满敌意的脸越来越阴沉。

    “该死的,随便你吧,”他最后说道,“我跟你去。什么时候走?”

    他们第二天就带着药和消毒剂出发了,坐的是政府的汽艇。格莱特先生先安排好了工作,也坐着一条马来帆船朝另一个方向去了。霍乱肆虐了四个月。虽然尽了一切努力将病原隔离,被感染的岛还是一个接一个。长官从早忙到晚,有时回到巴鲁处理一些事情,马上又赶往下一个岛。他分发食物和药品;他鼓舞惊恐的百姓;他事无巨细一一过问;他呕心沥血地苦干。“红头特德”后来他就一直没有见到,不过从琼斯先生那里听说,这个实验效果好得超出所有人的预期。这个无赖行事变得很是端正。他对付当地人很有一套,不管是连哄带骗,还是态度强硬——有时甚至直接靠拳头说话,总之成功地让他们接受了必要的预防措施。琼斯小姐的计划成功了,她可以为之自豪。不过长官太辛苦,连从中取乐的心思也没有了。传染病结束的时候,他高兴的是群岛上总共八千人,只有六百人送了命。

    他终于又可以宣布这个地区恢复健康了。

    一天傍晚他穿着纱笼坐在门廊上读法国小说,得意的是自己又可以悠闲度日了。家里的主管过来说“红头特德”想要见他。长官从椅子里站起来,大喊着让来访者直接进来。这时他正好觉得缺了个同伴。之前长官也想到过今晚把自己灌醉,但一个人喝酒没意思,就作罢了。但好巧不巧老天就把“红头特德”派来了。他暗暗发誓今晚要喝个尽兴。四个月劳苦,他们放纵一番总为不过。“红头特德”进来了,他穿了一身洁白的帆布衣服,胡须剃得干净,和过去全然换了个人一般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啊,‘红头’,你看上去像刚在海滨疗养了一个月,哪里看得出是照顾了一群差点死在霍乱手里的当地人。再看看这些衣服,你是刚从礼帽盒子里走出来吗?[22]”

    “红头特德”害羞地笑了笑。主管端了两瓶啤酒过来,倒入杯中。

    “放开了喝,‘红头’。”长官接过杯子的时候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觉得我就不喝了吧,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长官放下杯子,惊讶地看着“红头特德”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,出了什么事?你不口渴吗?”

    “我倒不介意来杯茶。”

    “来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在戒酒。玛莎和我要结婚了。”

    “‘红头’!”

    长官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他挠着自己的光头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可以娶琼斯小姐呢?”他说。“没人能娶琼斯小姐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就是要娶她了。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找你。欧文会在教堂里给我们主持婚礼,但我们也希望这个婚姻能被荷兰政府认可。”

    “玩笑可不能开得太大,‘红头’。你到底什么意思啊?”

    “结婚是她的想法。螺旋桨坏了搁浅在小岛上那晚,她就喜欢上我了。了解她之后,觉得这姑娘不讨厌。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,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,我也想做件事情让她高兴。她希望有个人能照顾她,这点是毫无疑问的。”

    “‘红头’,‘红头’,不等你回过神来,她就要把你变成一个他妈的传教士了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我们俩能一起传教也没什么不好吧。她说看我跟当地人打交道简直神奇,说我能用五分钟在一个当地人身上完成的事情,欧文花上一年都不一定能做到。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有谁像我这样有吸引力。这样的天赋白白浪费了也怪可惜的。”

    长官看着他,没有说话,缓缓地点了点头。她真的是给这家伙下了药了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让十七个当地人皈依基督教了。”“红头特德”说。

    “你?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基督徒。”

    “说起来,我也不能我说是信教的,但我就跟他们聊着聊着,这些人就像一大群羊羔似的全入了教会了,说真的,我自己都吓一跳。我就说,天呐,可能这里边儿还真有那么点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强奸她的,‘红头’。我也不会重判你;最多三年,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得跟你说一句,长官,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那个想法我压根就没有过。女人很容易为小事介意,你也懂,要是她知道的话会难受死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大致也猜到了她对你有意思,可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。”长官焦躁地在门廊上走来走去。“你这家伙,听我说,”他想了半天之后说道,“我们那么些回也确实喝得尽兴,朋友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。我能做的事情是这样,我把汽艇借给你,你可以去藏在某个岛上,下一班轮船来的时候,我就让他们停一停,把你带走。你现在只有一个机会了,那就是赶快逃。”

    “红头特德”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不行的,长官,我知道你是好意,但我一定得娶这倒霉姑娘了,没什么好说的。你不知道让那些罪人开始忏悔是他娘的多么痛快的事,还有,耶稣啊,这姑娘真是会做糖浆布丁。我长大之后就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浆布丁。”

    长官为此心神不宁。这个无赖醉鬼是他在这片海域里唯一的同伴了,不想失去这个人。他甚至发现自己还有些喜欢这个“红头特德”。第二天他去见了教士。

    “我听说你妹妹要和‘红头特德’结婚是怎么回事?”他问道。“我一辈子还没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可又是千真万确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得阻止啊,这太疯狂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妹妹岁数够大了,有权利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不是要告诉我你认可这门亲事吧。‘红头特德’你也了解,他是个流浪汉啊,这可没什么好避讳的。你有没有跟她分析过风险有多大?我是说,让罪人悔过那些玩意儿都挺好,但也得有个限度吧。你听说过改换斑点的豹子吗?”

    长官生平第一次见到教士的眼睛里饶有兴味的一闪。

    “我妹妹是个非常有决心的女人,格莱特先生,”他回答道,“小岛上那一晚之后,‘红头特德’就根本逃不掉了。”

    长官深吸了一口气。他的这种惊诧不亚于驴子开口时先知的心情。当时驴子对巴兰[23]说:我如何对不住你,你要鞭打我三次?或许琼斯先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。

    “我的耶稣啊![24]”长官嘟囔了一句。

    还未来得及多谈,琼斯小姐大步走了进来。她精神焕发,看上去年轻了十岁,面色红润,鼻子倒不红了。

    “你是来恭喜我的吗,格莱特先生?”她喊道,神情活泼,一如少女。“你看,我自始至终就是对的。每个人心里都有良善,你不知道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,爱德华多么让人赞叹。他是个大英雄。他是个圣人。就是我也很吃惊呀。”

    “我希望你会非常幸福,琼斯小姐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我一定会的。啊,要是我还心存怀疑就是罪恶的了,因为是上帝让我们走到了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这么想的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就是这样。你看不出来吗?要不是来了霍乱,爱德华也不会发现真正的自我。要不是霍乱,我们也不会有机会了解彼此。我从来没见过上帝之手显现得如此明确。”

    长官只是觉得,要想成就两个人的姻缘非得搭上六百条性命,那这只手还真有些笨拙了,但因为自己对全知全能者的工作方式不很熟悉,他没有多加评论。

    “你一定猜不到我们去哪里度蜜月。”琼斯小姐说道,似乎语气还有些调皮。

    “爪哇。”

    “不对。要是你肯借给我们那条汽艇的话,我们要去那个曾经搁浅的小岛上。对于我们来说,那都是温存的回忆。就是在那里,我第一次猜出爱德华是这样一个高尚、美好的男人。我要在那里奖赏他。”

    长官一下喘不过气。他很快就离开了,心里想的是:如果再不马上来瓶啤酒的话,他立时便要昏厥。他活到现在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。

    [1]首次发表于1931年,收录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《阿金》(ahking)。“愤怒之器”,出自《圣经》,指上帝造人如陶工制器(vessel,可指器皿也可指宗教意义上的人),其中一些只为显现上帝的愤怒,造来就是要被惩罚、毁灭的。

    [2]西里伯斯岛(celebes)、摩鹿加群岛(molucca)和济罗罗岛(gilolo),分别为印度尼西亚中部苏拉威西岛、东北部马鲁古群岛和东北部哈马黑拉岛的旧称。

    [3]班达海(banda)是南太平洋西部海域,为摩鹿加南部诸岛环绕。阿拉弗拉海(arafura)位于澳大利亚和印度尼西亚之间。

    [4]alasislands,毛姆虚构的一个群岛;字面上有“哀叹、惋惜”之意味。

    [6]macassar,或译孟加锡;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西南岸港市乌戎潘当的旧称。

    [7]merauke,印度尼西亚东部港口。

    [8]batavia,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的旧称。

    [9]大约一米六二。

    [10]原文stengah-shifter,此英文名称似只见于毛姆的作品;按当时荷兰殖民者在东南亚的着装习惯,这种服饰应相似于中山装,但有多排纽扣。

    [11]bugis,印度尼西亚苏拉维西岛的当地民族。

    [12]wilhelmina(1880—1962),荷兰女王(1890—1948)。

    [13]surabaya,或译为苏腊巴亚,现为印尼第二大城市,位于爪哇岛东北角。

    [14]rijsttafel,字面意思为“米饭桌子”,据说是在荷兰殖民时期发展出来的印尼饭食,大致是在米饭上配以大量当地菜肴,多时可达数十种。

    [15]arak,或arrack,亚洲特有的烈酒,原料为椰子汁、糖蜜、米或枣子。

    [16]baju,一种无领长袖衫。马来西亚男子传统服装是上身穿巴汝,下身围纱笼。

    [17]相当于摄氏四十度。

    [18]出自雷吉纳尔德·希伯(reginaldheber,1783—1826)主教的赞美诗。他的这一句诗“每一处景色都美,只有人才是恶的”,形容的是当时的锡兰。

    [19]圣保罗(saintpaul),基督教早期最具影响力的传教士之一,他的写作是《圣经·新约》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他的一个观点可大致概括为,基督徒独身比结婚更好,从而迎接即将到来的基督复临。

    [20]此处原文为荷兰语:godverdomme!意思类似于“该死”、“见鬼”,表达的语气依说话者而定。

    [21]拉波波(labobo)和撒昆其(sakunchi)是印度尼西亚两个岛屿的名称。

    [22]英文习语:“从圆筒形纸板盒(一般用来盛放帽子、领圈等)走出”,形容衣冠楚楚。

    [23]balaam,《圣经》中的先知,被请去诅咒以色列人,路上驴子三次提醒他耶和华的使者在路上,被巴兰鞭打,后来巴兰发现了使者,听从耶和华指示,转而祝福了以色列人。

    [24]此处原文为荷兰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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