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不由己-《人性的因素》
第(2/3)页
“别吵了,”多丽丝喊道,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
听见她的声音,运水工突然松了手,因为背上还被男佣推着,那个女子一下摔到了地上。一下子大家都静下来,男佣忿忿地看着远处。运水工不知该怎么办,等了一下就溜走了。那个女子慢慢站起身来,把孩子抱抱好,冷漠地站在那里瞪着多丽丝。男佣跟那女子说了句什么,多丽丝应该听不懂,但他还是说得很轻,没让多丽丝听见;那女子面无表情,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,最后慢慢走了。男佣跟着她走到大门口,回来的时候多丽丝喊他,他却假装没有听见;多丽丝火也上来了,很严厉地喊道:
“立刻给我过来。”
他猛地一转身朝木屋走来,但一直避开多丽丝愤怒的眼神。进门之后他没往里走,一脸阴沉地看着女主人。
“你们刚刚跟那个女子是怎么回事?”她直接问道。
“老爷说,她,不能来。”
“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女人。我不允许。我会把我看到的如实告诉老爷。”
男佣没有回答,目光转在一边,但多丽丝感觉到他隔着长长的睫毛其实还在观察自己。多丽丝打发他走了。
“先这样吧。”
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去了仆人住的地方。多丽丝气极了,再也没法集中精神练习马来语。很快男佣又进来铺午餐的桌布。突然他朝门口走去。
“怎么了?”
“老爷来了。”
他出去接了盖伊的帽子。显然他的耳朵更敏锐,老爷的脚步声多丽丝就没听到。盖伊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从台阶上来;他停了下来,多丽丝一下明白男佣下去接老爷是为了说早上的事情。她耸了耸肩。男佣显然是想先让老爷听到自己的那套说辞。但盖伊进屋的时候,她看着吓了一大跳:丈夫的脸色是煞白的。
“盖伊,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他的脸又一下子通红。
“没事啊,怎么了?”
她太讶异了,看着丈夫进了他的房间,本来要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盖伊今天洗澡换衣服也比平时更久,进来的时候午餐已经在桌上。
“盖伊,”两人坐下的时候她说道,“那天见到的女人早上又到家里来了。”
“我听说了。”他回答。
“他们对她非常粗暴,我只好出声阻止。你真的要跟他们好好说说。”
这些话男佣每个字都听得懂,但马来人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。盖伊递了块烤面包给妻子。
“这女人已经知道不可以来这儿。我给他们下了指令,要是再见到她就把她赶走。”
“他们非得这么粗暴吗?”
“是她不愿走。我想他们已经尽量没用粗暴的办法了。”
“看到女人被如此对待太可怕了,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呢。”
“也不算婴儿了,已经三岁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这女人我清楚得很。她完全没有权利到这儿来招惹是非。”
“她想要我们给她什么呢?”
“她想要的已经得逞了,那就是惹的这些麻烦。”
多丽丝沉默了一会儿。她惊讶于丈夫的语气,盖伊不愿多谈,语气生硬得就好像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。她觉得丈夫也不必如此恶狠狠的。他还很紧张、烦躁。
“我怀疑今天下午打不了网球了,”他说,“看起来马上会起风暴。”
雨下来的时候,多丽丝醒了,这天气已经不可能出门。用下午茶的时候,盖伊也不说话,心不在焉。她取出针线活,织了起来。盖伊坐下读那些他之前还没仔细读过的英文报纸;但他显然静不下心来,在大房间里踱来踱去,又走到门廊上看着连绵的雨水。但他心里在想什么呢?多丽丝隐隐觉得不自在。
直到吃完晚饭盖伊才开口说话。晚上饭菜简单,他费劲做出平时那种欢快的样子,但谁都看得出,这是费劲做出来的。雨停了,满夜空的星光。他们坐在门廊上。为了不招引小虫子,他们把起居室的灯熄了。脚下是大河流淌,带着一股强大到难以抵挡的慵懒,那么安静、神秘、不祥;这里面有种让人惊惧的刻意,仿佛命运的无情。
“多丽丝,我有些事要告诉你。”他突然说道。
他的声音很奇怪,是多丽丝听错了吗,还是丈夫很难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?她有些心痛,因为丈夫难受,她把手温柔放在丈夫手心。盖伊把手抽走了。
“这故事有些长,恐怕听了也会让人不舒服,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讲。我想要请你在我结束之前不要打断我,也不要评论。”
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脸,但她感觉到那张脸突然就憔悴了。她没有答话。丈夫的声音那么低,简直没有打破夜晚的沉寂。
“我十八岁就来这儿了,一出校门就来了。在吉娑勒[6]待了三个月,然后被派到森布鲁河上游的一个分署。当然那里有驻扎官,还有他的妻子。我住在法院里,但会去和他们一起用餐,然后晚上跟他们一起度过。当时还真挺愉快的。然后,本来在这儿的那个家伙生病,只能回国,因为打仗的关系,人手不足,我就到了这儿成了管事的了。当然我岁数不大,但我马来语说得跟当地人一样,而且他们也记得我父亲。能独立自主我高兴坏了。”
他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,又填了点烟丝,过程中没有说话。火柴点着的时候多丽丝在余光里看到丈夫的手在抖。
“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过。在家里当然有父母,一般还有个助手。到了学校,不用说,身边总有同伴。出来的时候,在船上,周围也总有人的,在吉娑勒,在我的第一个岗位上,都一样。那些人也都跟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没什么不同,我好像一直都生活在大伙儿之中。我爱闹腾,喜欢找乐子,把我逗笑的事情太多了,可你要笑总不能一个人笑。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。白天自然还好,我要干活,还能跟当地人聊天。那时候他们还是那种打赢了会割敌人首级的野蛮人,时不时也会给我惹些麻烦,但总体都是些很不错的家伙。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。当然我也想有个白人来听我瞎扯,但他们总比没有强,另外,他们没把我特别当外人,让我轻松不少。我也喜欢那些工作。到了傍晚一个人坐在门廊上喝红杜松子酒是挺寂寞的,不过还有书可以看,仆人们也在附近。我自己的那个仆人叫阿卜杜尔。他认识我父亲。看书看累了,我就喊他一声,让他过来跟我聊会儿天。
“但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夜晚。吃完饭仆人们收拾完了东西就回村子睡觉去了。只剩我一个人。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,除了时不时壁虎会叫唤两声,而且经常是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叫起来,常把我吓一大跳。村子里会传来锣声,烟火的声音,他们多高兴,而且也不远,但我只能待在我待的地方。看书我也看够了。根本不用把我扔到监狱里去,我就是个囚徒。我试着一晚上喝三到四杯威士忌,但一个人喝酒毫无乐趣,一点也不能让我开心起来,只会第二天头昏脑涨。我也试过吃完饭赶紧睡觉,但我睡不着。我那时躺在床里,只觉得越来越热,越来越清醒,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天呐,那样的夜晚真是没有尽头。你知道吗,我那时太消沉了,觉得自己太可怜,有时候——现在想起来我会笑话那个十九岁的自己——我会一个人哭起来。
“一天傍晚,吃完饭,阿卜杜尔收拾完了准备走的时候,轻轻咳嗽了一声。他问,我晚上一个人会不会寂寞?‘啊,不会,我还行。’我这么回答,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么不中用,但我觉得他早就看出来了。他站在那儿不吭声,不过我知道他有话要说。‘还有事情吗?’我问。‘有话就说出来。’他说,如果我想找个姑娘来跟我同住的话,他认识一个愿意的。她是个很好的姑娘,他可以为她打包票。她不会让我操心,而且最起码屋里面不会这么冷清了。她可以帮我修修补补什么的……我那时太消沉了。一整天都在下雨,我都没法活动筋骨,我也知道那晚上一定会辗转反侧很久。花不了我多少钱的,他说,这姑娘家里穷,只要送份小礼他们就满意了。两百马来亚元[7]。‘你先看看,’他说,‘如果你不喜欢她,就让她走。’我问他这姑娘在哪。‘她在这儿,’他说,‘我喊她来。’他走到门口。她就和她母亲等在台阶上。她们进来之后就坐在地板上。我给了她们几颗糖果。她害羞是害羞,但还是很镇静,我跟她说些什么,她就朝我微笑。她还很小,简直可说只是个孩子,他们说她十五岁了。长得的确可爱极了,而且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。我们聊了起来,那姑娘没说多少话,但我逗她的时候她总笑。阿卜杜尔说这姑娘熟了之后很有话说的。他让她坐到我旁边来。她咯咯地笑,不肯,但她母亲也这样说,我在椅子上给她腾了些地方。她脸红了一下,又笑了,终于坐了过来,还靠在我身上。仆人笑起来,说:‘你看,她已经跟你熟起来了。’他问我:‘要让她留下吗?’我问那姑娘:‘你想留下吗?’她把脸埋在我肩上,只顾着笑。她的身体那么弱小、轻柔。‘行吧,’我说,‘让她留下吧。’”
盖伊往前躬了躬身子,喝了杯威士忌加苏打。
“我能说话了吗?”多丽丝问。
“等一会儿,我还没有说完。我没有爱上那姑娘,甚至一开始都没有。我把她留下只是能多个人在家里,否则我会疯的,或者变成个酒鬼。我当时真的快完了。我太年轻了,受不了一个人,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。”他顿了顿。“我去年放假回国之前,她就一直住在这里。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女人。”
“是,我也猜到了。她抱着个孩子,那是你的吗?”
“是的,是个小女孩。”
“就这么一个吗?”
“那一天你在村子里见到的那两个小男孩。你提到过的。”
“所以说,她生了三个孩子?”
“是。”
“你这家庭还挺人丁兴旺。”
这句话让他动了一下,多丽丝感觉到了,但没有评论。
“知道你突然带了个妻子回来,她才知道你结婚了?”多丽丝问。
“她知道我会结婚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我走的时候把她送回村子了。我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,把我承诺的东西给了她。她也知道这些不会长久的。我已经忍不下去了。我告诉她我会娶一个白人妻子。”
“可你那时还没见到我呢。”
“是,我知道。但我打定主意回国之后要结婚。”他又像往常那样笑了几声。“我可以跟你承认,遇到你之前那段时间我对这事儿已经有些泄气。但见到你的第一面,我就知道,要是不能娶到你,我就不结婚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呢?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自己判断,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?你有没有想过,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孩同居了十年,还生了三个孩子,多少会有些震惊吧?”
“我不能指望你会理解这样的事情。这里的情况太特别了,惯例就是如此,六个男人里有五个都会这样。我想着,你会受不了的,而我又不想失去你。你要知道,我真的太爱你了。现在也一样,亲爱的。本来你应该不会知道的。我没想到我又回到同一个分署,一般回国休假之后都会派到不同的地方。回来之后,我给了她一笔钱,让她搬到别的村子去。一开始她是答应的,后来又改了主意。”
“那你现在为何又说出来了?”
“她这一次次来闹,太难看了。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你对她一无所知的,但她一明白这情形就开始勒索我。我没办法,给了她好大一笔钱。我下了命令,不让她到我们住的地方来。早上她闹的这一场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,也是为了吓我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跟你坦白。”
他说完之后是长长的沉默,直到他握住了多丽丝的手。
“你是能体谅的,多丽丝,对不对?我知道我犯了错。”
她的手没有动。他觉得妻子的手有些凉。
“她是妒忌我吗?”
“要我说,是她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各种优待,现在没了她肯定不乐意。她从来也没有爱过我,就跟我没有爱过她一样。你知道吗,当地女子对白种人从来都不会真的动心的。”
“那孩子们呢?”
“哦,孩子们都没事。我会抚养他们的。岁数一到,我就送他们去新加坡上学。”
“他们对你来说一点分量都没有吗?”
他迟疑了。
“我什么都不想瞒你。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,我会难过。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,我以为我对那个孩子的喜爱会远远胜过对他母亲。在我看来,如果他生出来是白人的话,我的确会很喜欢他。当然了,还抱在手里的时候,孩子总归是有趣的,能打动你,但我对他是我的孩子没有特别的感触。我想这就是关键了,就是我没觉得他们是属于我的。有时候我也会谴责自己,因为这好像违背了人伦,但如果要我凭本心说,那就是如果他们是其他人的孩子,对我好像也没什么两样。当然,关于孩子有很多垃圾理论,都是没生过孩子的人想出来的。”
总算把所有话都说出来了。盖伊等着妻子开口,但她什么都没有说。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。
“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我吗,多丽丝?”他隔了好久又问道。
“没有了,我头疼得厉害,我觉得我还是躺一会儿吧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。“我还不太清楚我该说些什么,毕竟这一切都很出乎意料,你得给我些时间想一想。”
“你很生我的气吗?”
“没有,完全没有。只是——只是我得自己待一会儿。你就待在这儿吧,我去睡觉了。”
她从躺椅上起来,把手放在丈夫肩头。
“今天晚上太热了。你还是睡在更衣间吧。晚安。”
于是她就走了。盖伊听到卧房上锁的声音。
第二天多丽丝脸色苍白,盖伊看得出妻子整宿没有睡觉。她的仪态中看不出怨恨,说话也一如往常,只是少了一份轻松;听她提起杂七杂八的事情,就像是在跟个陌生人找话题。他们之前没有吵过架,但多丽丝现在的样子就让盖伊觉得像是他们之间闹了什么矛盾,最后虽然和解,但妻子依然没有从伤心中缓过来。她的眼神让他很困惑;盖伊似乎从中读出了某种奇怪的畏惧。刚刚吃过晚饭,多丽丝说:
“今天晚上我觉得不太舒服,就直接去睡了。”
“哦,亲爱的你太可怜了,我很抱歉。”他激动地说。
“没事的,过一两天就好了。”
“我等会儿进来跟你道晚安。”
“别,不用晚安,我争取进去就睡着。”
“那好,进房之前亲我一下吧。”
他看到妻子脸红了。有一瞬间似乎她在犹豫,然后她转开目光,朝他弯下腰来。盖伊抱住她,想要亲吻妻子的嘴唇,但多丽丝转开了脸,盖伊只亲到她的面颊。她快步进了房间,盖伊又听到轻轻的钥匙锁门的声音。他瘫坐进了躺椅。他试着阅读,但竖起耳朵不想错过妻子房间里的任何声响。多丽丝说了她立马就睡觉了,但盖伊没有听到她睡下去的声音。里面的沉寂让盖伊觉得莫名紧张。他用手遮住灯光,发现卧室下方的门缝里漏出光亮;妻子没有关灯。她究竟在里面干吗呢?他把书放下了。要是妻子发火、吵闹,或是大哭一场,倒在他意料之中,他会知道该如何应对。但这种平静让他觉得害怕。另外,他在妻子眼神中看到的恐惧又是怎么回事?他又回想了一遍前一天晚上跟妻子说过的话,想不出来除了那样说,还有什么别的法子。说到底,这件事的核心就在于,他的做法只是惯例而已,而且在遇见她之前很久就结束了。当然照此时的情形看,他的确犯了傻,但事后聪明谁都会的。他捂了捂胸口,说来也怪,真的就是这个地方在疼。
“大概他们说的伤心就是我现在的感觉了,”他自言自语道,“不知道这样还得捱多久?”
他应不应该敲门,告诉妻子他非跟她说话不可?还是把话说明白才好。他一定得让妻子了解这其中的缘由。但这沉寂让他害怕。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?或许还是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。终归一下子很难接受的。他必须给妻子足够的时间。归根结底,她是知道自己有多爱她的。耐心,这是现在最要紧的了;或许她在努力地说服自己;他要给她时间,他要有耐心。第二天早上,他问起妻子是不是睡得好一些了。
“对,好很多了。”她说。
“你还很气我吗?”他可怜巴巴地问道。
她用真诚、坦率的目光看着他。
“一点也不。”
“哦,亲爱的,我太高兴了。我过去是个畜生,是个禽兽。我知道你很恨那回事。但请你原谅我。我好痛苦啊。”
“我真的原谅你了。我甚至都不怪你。”
他朝妻子微微笑了一下,表情很是忧伤,眼神像是一条被鞭打的小狗。
“这两晚,我还挺讨厌自己一个人睡的。”
她把视线移开了,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一点点。
“我让人把我房间里的床搬走了,那张床太占地方。我新支了一张行军床。”
“亲爱的,你在说什么啊?”
现在她把眼睛转回来了,平静地看着他。
“我再也不会跟你以夫妻的身份住在一起了。”
“永远?”
她摇了摇头。盖伊困惑地看着妻子。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把刚刚的话听对了,开始觉得心跳有些疼。
“可是,多丽丝,这对我太不公平了。”
“可你不觉得在我们所知的情况下,把我带到这里来对我也有些不公平吗?”
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