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不由己-《人性的因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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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你刚刚还说不怪我的。”
“这的确是我的意思。但你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。我做不到。”
“可我们怎么可能像那样住在一起呢?”
她盯着地板,似乎在费心地思考着什么。
“昨天晚上,你想要亲我嘴唇的时候,我——我几乎快要吐了。”
“多丽丝。”
她突然把视线对准了他,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敌意。
“我睡的那张床,就是她生孩子的床吧?”她看见盖伊脸一下子通红。“哦,这太可怕了。你怎么做得出来?”她绞着双手,扭曲的手指像交缠的蛇。但她强自镇定下来。“我心里面已经想得很清楚。我不想对你太苛刻,但有些事你不能再要求我做了。我全都想过了,自从你把事情告诉我之后,我头脑里就再没有别的事,日以继夜地想,直到完全想不动。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起身就走,第一时间离开,两三天后汽轮就会来。”
“我的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?”
“哦,我知道你爱我。我打消了那样的想法。我想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。我一直以来是那么爱你,盖伊。”她的声音都哑了,但没有哭。“我不想不讲道理,而且我也确实想宽厚一些。盖伊,你会给我一点时间吗?”
“我可能不太清楚你的意思。”
“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我心里的一些想法让我恐惧。”
所以他是对的,多丽丝的确在害怕。
“什么想法?”
“请不要问。我不想说什么伤害你的话。可能这些想法会过去。我真心希望如此。我会努力的,我向你保证。我会尽力。给我六个月的时间。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肯为你做的,但现在我就是做不到这一件事。”她做了个央求的动作。“我们这样住在一起,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就不能开开心心的。如果你真的爱我,你会——你要有耐心。”
他深深叹了口气。
“好吧,”他说,“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。就照你的意思来吧。”
他坐在那里就像一瞬间老了,浑身滞重,想要动一动都吃力,不过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。
“那我就去办公室了。”
他拿了草帽就出去了。
一个月过去。女人隐藏心情比男人在行,外人如果来做客,一定猜不到多丽丝有什么困扰,但盖伊的煎熬就显而易见了。他那张和善的圆脸写满疲惫,目光中有种饥饿、烦乱的神色。他看着多丽丝。她像是没什么烦心事,还跟以前那样开他玩笑;他们依旧一起打网球,闲聊起各种各样的话题。但很明显她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,后来盖伊终于又忍不住聊起他跟那个马来女子的关系。
“哦,盖伊,事情再谈一遍也没有什么用啊,”她轻描淡写地说道,“该说的都已经说了,我一点都不怪你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惩罚我呢?”
“可怜的孩子,我也不想惩罚你。难道是我……”她耸了耸肩。“人性是很奇怪的。”
“我不懂。”
“那就别去想了。”
这句话或许伤人,但多丽丝的笑容那么友善、愉悦,听上去就温和多了。每天晚上她回房睡觉前会轻轻地吻一下盖伊的脸颊。只是用嘴唇勉强碰一下,就像蛾子飞过扫了一下他的脸。
第二个月过去了,然后是第三个,曾经漫无尽头的半年之期突然就到了。盖伊在琢磨多丽丝是否还记得。现在她说的每个字,每个表情,每个手势,他都紧张地关注着,可对多丽丝还是半点都猜不透。她之前说的是给她半年,你看,他做到了。
近岸汽轮从河口经过,丢下他们的信件,继续前行。盖伊忙着写信,好让它回程的时候直接带走。两三天就这样过去了。这是个周四,一条马来帆船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会到河口等着汽轮经过。现在除了在饭桌上多丽丝会费力找话题聊天之外,平时夫妻间已经没有什么话了。今天吃过晚餐,他们又分别拿了自己的书读了起来;不过等男佣收拾完毕正准备走的时候,多丽丝把书放下了。
“盖伊,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。”
他觉得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,脸色变化自己都能感觉到。
“哦,亲爱的,别这副样子,也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。”她笑着说。
可他觉得她的声音似乎在抖。
“那好,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想让你替我做件事。”
“亲爱的,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。”
他想去握多丽丝的手,但她把手移开了。
“我想让你放我回家。”
“你回家?”他喊道,惊骇不已。“什么时候,为什么啊?”
“我已经尽了全力去承受,再也坚持不下去了。”
“你想回去多久?再也不回来了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应该是吧。”她又坚定了一下心意。“对,不回来了。”
“啊,我的老天!”
她听出盖伊的嗓音都变了,以为他要哭。
“哦,盖伊,不要怪我,真的不是我的错。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“你问我要了六个月,我接受了这个条件,你不能说我这六个月中烦过你。”
“没有,没有。”
“我还得努力不让你看出来我的日子有多不好过。”
“我知道,我很感激。你对我很好。盖伊你听我说,我想再说一遍,这其中的任何一点我都不怪你。说到底,你那时还是个孩子,你也没有比别人做得更错。我知道这里的寂寞是什么样子的。哦,亲爱的,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。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明白,所以才让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。我的理性告诉我,这是在小题大做。我在不讲道理,这是对你的不公平。可你也要明白,理性在这件事上根本不起作用;我的整个灵魂都在抵触。当我在村子里看见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,我觉得双腿都在颤抖。还有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;想到我睡过那张床就会起鸡皮疙瘩……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煎熬。”
“我觉得我已经说服她离开了。而且我也申请了派驻到别的地方去。”
“没有用的,她会一直在那里。你是属于他们的,你不属于我。我想过,如果只有一个孩子的话,或许我还能忍受,但你们有三个。而且那两个男孩都很大了。你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。”说到这个地步,她终于可以把自己想说的全部说出来,她已经无所顾忌。“这是生理上的,我控制不了,它比我更强大。我会想到她两只黑瘦的手臂曾经搂着你,就让我生理上觉得恶心。我还会想到你抱着那些黑黝黝的婴孩。哦,那太可怕了。你现在碰我会让我觉得恶心。每天晚上亲吻你的时候,我必须强让自己鼓起勇气,我必须握紧拳头,逼自己碰触你的脸。”现在她又紧张又挣扎,手指不停握紧又松开,声音也失控了。“我知道现在是我不对了。我在犯傻,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。我以为我能克服的,可我做不到,以后也不可能。这都是我自作自受,也愿意承担结果,如果你说我不能走,那我就留下,但那样我会死。我求你让我离开吧。”
压抑多时的眼泪现在夺眶而出,多丽丝哭得伤心欲绝。他之前还从没见她哭过。
“当然你不愿留在这儿我肯定不会强留的。”他的声音也沙哑了。
多丽丝精疲力竭,倒在椅子中。她的面容已经全都扭曲、歪斜了。一张平时总那么平和的脸,此时任由悲伤肆虐,的确叫人不忍卒睹。
“我很抱歉,盖伊,我毁了你的人生,但我的人生也毁了。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的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时候走?周四吗?”
“是的。”
她哀戚地看着他。盖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。最后他抬起头来。
“我累坏了。”他嘟囔了一句。
“我可以走吗?”
“可以。”
他们就这样坐了两分钟,都没有说话。突然壁虎发出一声刺耳的、沙哑的叫声,诡异得就像人的呼喊,把多丽丝吓了一大跳。盖伊站起来,走到门廊上。他倚着栏杆,看着温柔的河水在面前淌过。他听到多丽丝进卧室的声音。
第二天,他起得比平时都早,去敲了多丽丝的房门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我今天要去上游,回来会很晚。”
“好,没关系。”
她明白。盖伊故意安排了今天的公干,这样就看不到她收拾行李了。收拾行李的人自己也伤心,打包了衣服之后,她看着起居室里到处是自己的东西。把它们带走似乎太残忍,她除了母亲的照片就什么都没拿。盖伊直到晚上十点才回来。
“抱歉没来得及回来吃晚饭,”他说,“今天必须要找一下村长,结果他有一大堆事要我处理。”
她看到盖伊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走,他也注意到她母亲的照片不在原来的地方。
“东西都准备好了吗?”他说道。“我已经跟船夫说了,让他明天凌晨等在台阶下面。”
“我关照了仆人五点叫醒我。”
“我还得再给你些钱。”他走到书桌旁,写了张支票,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些现金。“这些现钱应该能把你送到新加坡,到了那儿你就可以兑现支票了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你要让我陪你到河口吗?”
“哦,我觉得还是在这里道别比较好。”
“也好,我觉得我应该去睡了。今天事情多,我累得不行了。”
他甚至没有去握她的手,径直进了自己房间。几分钟之后她就听到他倒在床上的声音。她又坐了一会儿,最后一次看一眼这个房间,曾经她在这里如此快乐,又如此痛苦。她深深叹了口气。她站起来,进了自己房间。除了一两样晚上要用的东西,其他都已经装好了。
男佣喊醒他们的时候天还黑着。匆忙穿好衣服,早餐就在桌上等着他们。很快他们听到小船摇过来,靠在木屋下的码头边,几个仆人开始搬她的行李。虽然都像在吃早饭,但谁也看得出两人都没有胃口。黑暗渐渐散去,门口的河望着有鬼气。虽然还没到白天,但也已经不是夜晚了。寂静之中码头上当地人的声音听得很清楚。盖伊瞥了一眼妻子盘子中动也没动的食物。
“如果你好了我们就往下走吧,我觉得你也应该要出发了。”
她没有回答。她从餐桌边站起,进了自己房间看是不是忘了东西,然后和盖伊肩并肩从台阶走下来。通往河边有一条蜿蜒的小径。码头上当地卫兵穿着神气的制服在列队等候,盖伊和多丽丝通过的时候,他们还持枪致敬。船长伸手把多丽丝接上了船。她回头看着盖伊,拼命想最后说句安慰的话,再次求他原谅,可她好像一时成了哑巴。
盖伊伸出手。
“那,再见了,祝你这一路都能高高兴兴的。”
他们握了握手。
盖伊朝船长点了点头,船便离了岸。河上的雾气中,已经不动声色全是清晨了,但岸边黑黢黢的森林里依然藏着暗夜。他一直站在码头,直到那条船消失在晨曦的阴影中。他叹了口气,转身走了。卫兵再次持枪致敬的时候,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。回到木屋,他喊了男佣,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把属于多丽丝的东西全挑了出来。
“把这些全装起来,”他说,“摆在外面也没用。”
然后他坐在门廊上,看着日头渐渐把周围照亮,就像一种哀愁,一种苦涩的、难以承受也本不该他承受的哀愁。最后他看了一眼手表,是去办公室的时候了。
下午他头疼得厉害,睡不着,就带了枪去森林里走了很久。什么猎物也没有打到,因为他想的只是把自己的体力耗尽。太阳下山的时候,他回到屋子,喝了两三杯酒,就又到更衣吃饭的钟点了。但现在换衣服也没用,还不如穿得舒服些,于是就套了件当地人宽松的外套,围了条纱笼。多丽丝没来之前,他经常就这么穿。他赤着脚,意兴阑珊地吃了饭;男佣清理了餐具,走了。他坐下来打开了《闲谈者》[8]。木屋非常安静。杂志也读不下去,往腿上一扔。他太累了,什么也思考不了,脑中不知怎么的居然是一片空白。今晚的壁虎有些吵,那种粗哑又突然的叫声似乎在嘲笑他,你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喉咙里发得出这么洪亮的声响。这时他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咳嗽。
“谁在外面?”他喊道。
先是静了一会儿。他看着门。壁虎的笑声那么刺耳。一个小男孩拖着脚步进来,站在门槛上。这是个混血儿,身上是一件破旧的汗衫,下身围着纱笼。他是盖伊的大儿子。
“你来干吗?”盖伊问。
小男孩走了进来,盘腿坐在地上。
“谁让你来的?”
“妈妈让我来的。她问你需不需要什么东西。”
盖伊仔细地看着这个孩子,但他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坐在地上等,害羞地看着地面。盖伊捂住脸,陷入苦涩的沉思。还有什么用?都结束了。结束了!他投降。于是他往椅背上一靠,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去跟你妈说,把你的和她自己的东西都装装好。她可以回来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小男孩无动于衷地问。
盖伊那张满是粉刺的好笑的圆脸上,有滚烫的泪珠滑落。
“今晚。”
[1]首次发表于1924年,收录于192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《木麻黄树》(thecasuarinatree)。
[2]sembulu,毛姆虚构的国家。
[3]worcestersauce,味同辣酱油。
[4]brunei,文莱的旧称。
[5]ginsling,或称甜味杜松子混调酒。
[6]kualasolor,毛姆虚构的地点,应为马来语,本义“太阳湾”。
[7]旧时英国海峡殖民地的货币单位,流通于马来亚、新加坡、文莱等地。
[8]tatler,1709年由理查德·斯蒂尔(richardsteele)创办的杂志,两年后停刊;1901年,现代版的《闲谈者》周刊由克莱门特·肖特(clementshorter)重新发行,内容主要是报道上流社会的各种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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